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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楼诚】《人口论》和《弟子规》【完结】

熊纸:

 《书和不应该的爱情故事》【完结】


【楼诚】《书和不应该的爱情故事》


        【 上】:  【1.2.3合集】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.《稼轩词集》和《儿童故事》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.《经济学原理》和《夜莺与玫瑰》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3.《纯粹理性批判》和《小逻辑》


        【  中】:   4.《几道山恩仇记》和《乌托邦》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5.《诗经》和《源氏物语》


        【  下】: 6.《解梦》和《唯一者及其所有物》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7.《人口论》和《弟子规》






7.《人口论》和《弟子规》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以下正文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  


 


     书房的窗帘没拉。




     即使开着一盏台灯,灯光也被从窗外渗透进来的夜色,逼到了角落里。夜色本就深,却又被漆黑的雷云层层笼罩了下去,凝结成团凝结成片,像是纠缠至死,也难有解的思绪。




     当思考也无法解出头绪时,天空终于暴怒了,雷声滚滚,宣告这场沉思的瓦解,将乌云撕裂开来,用几道银色的细长锐利的闪电——看似冰冷实则炽热,劈砸下来将临的位置,眼见便会是场火海……




     “嗒嗒嗒。”敲门声。




     “进来。”明楼的声音混合着冰冷的威严。




      门一瞬的静默,“嘎吱——”,还是开了。




     阿诚本来从没有敲门的习惯。




     阿诚关上门,转身,依旧低着头,没有看书桌那边的明楼。




     明楼看着电光和夜影,随着雷声,在他的身上相互投影,扭曲,像是在进行争夺这具躯体的战役。




     他觉得脑袋疼得要炸裂,却依旧从里面流出一股黑色浓稠的情绪,他的视线凝视在阿诚身上,声音沙哑地命令:




     “跪下。”




 




     几个小时前,明楼应一位企业家的邀请,进了法租界某所烟花间。




     贵重的香水和烟酒夹杂在一起,混合出廉价的味道,在昏黄的灯光下,发酵出糜烂的气息,逼着明楼皱眉。




     然而这皱眉的动作维持不了多久,马上,明楼就眉头舒展,露出温文尔雅的笑。




     “明先生,这是我个人很喜欢的店。和其他店不同,高档的装潢模仿洛可可的全盛时期,舒缓的环境伴随着钢琴琴音,提供的红酒来自波尔多地区——当然,不仅仅是红酒。”对面的人递过酒杯,投来暧昧的一笑,在他油光闪闪的脸上,像是五官摔了一跤,扭在一起。




     明楼从善如流,接过酒杯,转手放在一边的茶几上,抬起长腿,双手交叉,向椅背一靠,依旧是微笑: “我还有资料要处理,杜先生。您有什么事吗?”




     “呵呵呵,明人不说暗话。明先生,阔海证券最近的量比,您是知道的……”




     “2.5,稳步上升。”




     “那我就坦言,以目前的上海经济状况,这是不正常的。”




     “哦?杜先生何出此言。”明楼的笑褪去了一点,眼镜后的双眼,闪过一抹犀利的神色。




     杜先生擦了擦脸上的汗,或者油:“明先生,您就任以来上海经融的稳定我们有目共睹,我说的话,并不是针对您,而是阔海证券。”




     明楼的视线越过对面的杜先生,看向一旁的某个角落,眯起双眼,仿佛在考虑什么,杜先生打量着他的视线,暗下里如百虫挠心。




     “我懂了,杜先生,”半晌,明楼淡淡开口,“接下来,我们应该找个单独的房间,您说的那瓶珍藏的红酒,我很想品尝一下。”




     杜先生赶紧站起,弯腰前倾:“您请,这边请!”




     如果杜先生真的足够会看人眼色的话,他就应该追随明楼的视线,而不是那双黝黑得足以隐藏一切的眼。




 




     明诚微微闭眼,倚靠在走廊边,脊背和墙面贴合得恰到好处,使他的睫毛、鼻梁、下巴、脖颈、胸膛一线延伸到小腹的侧面轮廓,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。




     这个弧度在昏黄的灯光下,柔韧得引人试探,却偏偏因为西装和衬衣一丝不苟的包裹,多了几分禁欲的色彩。欲迎还拒。




     不多时,柔夷勾上西装的第一颗纽扣,又向上游走至衬衫的第二颗纽扣,却迟迟不再攀援了。




     一声轻笑,闭着的眼睁开了,含着一汪清澈的水,让人的唇喉间生起些干渴。柔夷的主人望着那双眼,有些失神。




     明诚直起身,又弯下腰,脸倾向面前的女人,即将接近时堪堪错开,在她的耳边道:“我想来瓶1929的干红。”




     女人的唇角荡出笑痕,“随我来。”




     明诚转身,随她袅娜的身姿之后,却并不知道,自己身后另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的背影。




     里面的感情,杜先生没看出来,唯有眼睛的主人自己知道了。


 




     “……阔海证券能在短时间就有如此大的规模,超乎寻常的增长速率——我的意思,您懂了吗?明先生。”杜先生唾沫横飞,半晌,发觉明楼的心不在焉。




     明楼抿了一口酒,任酒香充盈鼻腔,酒液流淌在舌尖,许久,将那些带着苦涩的酸味吞咽下去,开口:“您的意思是说。阔海证券不过是家空头公司,触犯了经济条例,我们经济司应该按照规定,将其冻结……是吗?杜先生。”




     杜先生闻言眼神一亮,不住地点头:“明先生,您知道了就好。那么我就没什么别的事儿了……”




     明楼放下酒杯道:“杜先生,您给我们经济司提供了这么好的消息,您希望我们怎么回报?”




     “哪里需要什么回报,为新政府做事,这是应该的!”




     “哦?”明楼闻言一笑,缓缓开口,“礼尚往来,即使杜先生不要,我们也应该感谢您的消息……那么,我们就将杜家控股的智佳银行也一起冻结吧。”




     杜先生听完,一身冷汗:“明,明先生,您开什么玩笑!我们杜家清清白白……”




     “阔海证券虽然名义上是由几家小公司共同合资的,但这几家小公司的背后,可全是你杜家人的名字。听闻智佳银行最近打算转移到香港……杜先生,您以为,切断尾巴就能保住蜥蜴吗?”




     杜先生摊在沙发上,半天动弹不得,那身冷汗合着他的油光,在灯下,化成一滩黏腻的浊物。




     明楼看不过眼,起身,理理衣服,向一旁的李秘书点点头。




     李秘书几分迷茫。




     明楼皱眉:“我先回去,你在这里,把余下的事情处理好。”




     李秘书连忙应是,递过明楼的大衣,给他开门。


 




     一间包房内。




    “这是骑云要我交给你的。”女子从小包里拿出一封信,递给明诚。




     明诚接过,仔细的看向信的封口处,没有被拆开的痕迹。




     “谢谢你,这次真是委屈你了。”明诚诚挚地感谢对方。




     “没有,没有,也不是什么大事,骑云就在外边等我。”女子摇摇头,踟蹰地开口:“骑云给你的,是什么……”




     明诚抬起头,刚刚张开口,女子赶紧接着说:“没事儿,没事儿,他跟我说了,你是找他借钱又怕被家里知道……”




     明诚忙点头:“是是,真是不好意思,我过不久就还他。”暗下里却觉得这理由几分勉强。毕竟,眼前的人明显不信。




     “那,我走了……”女子起身,轻轻道别,眼光几次落在信上。




     “慢走,小心。”明诚将信放进上衣内里的口袋,回道。




     女子开门离开,纤细的身影从门中过去,明诚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



     郭骑云,真有眼光。明诚忍不住感慨。




     而可怜的是,他看中的人,看人的眼光不错,也错了。




     明诚又从口袋里掏出信,对着信封叹气,视线在信的封口处徘徊逡巡。




     半晌,他拿出了小刀,刀刃小心地擦进信封的边沿,又停住了。




     “哐——”门被突然打开,明诚吃惊地站起来,掏出了枪,指向门的来人。




     黑洞洞的枪口所对的是同样一脸黑的明楼。




     “回去后,来我书房。”明楼说完便转身离开了。




     阿诚握枪的手一颤,险些丢掉枪,而握信的手却紧紧拽着信,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,在信上留下深深的折痕。


 




     仿佛还嫌电闪雷鸣不够一般,大风猛起,带着几点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击在窗上。




     阿诚依明楼言跪下,依旧低头不语。




     “把信给我。”明楼的用手揉着太阳穴,声音有些无力。




     阿诚抬起头道:“大哥……”




     “把信给我。”明楼又重复了一遍。




     阿诚咬紧牙,挺直背看着他。




     明楼只觉得一口血气涌上来,这场景几分眼熟,让他想起巴黎的洋房里,他第一次知道阿诚入党的时候。




     “这封信是给我的。”明楼像是在哄孩子,叹着气,也带着些嘲讽。




     “你已经说了,不会看的。”阿诚说。




     “无论我想不想看,王天风不都把它送到我这儿了吗?”




     “不,这是我私下做的决定,所以和你无关,拿到信的人是我,我就应该负所有责任。”阿诚依旧倔强。




     “哼,”明楼一声冷笑,“让我猜猜王天风用了什么手段,让你不惜违抗我的命令,也要私下和郭骑云接头拿到这封信吧……“




     阿诚有些颤抖。




     “一个不需要牺牲我的死间计划?”




     阿诚挺直的脊背无依起来,那双鹿眼蒙上几分水汽,回避起明楼的视线。




     明楼有些心软,然而就仿佛催化剂放入化学药剂一瞬的平静一样,随后的反应剧烈起来。




     明楼从椅子上站起来,走到阿诚的面前,用手抬起他的下巴,逼着他与自己对视:




     “你怎么敢?”




     这四个字一字一顿,砸在阿诚的身上,还不待他回过神,明楼的手又移到他的身上,粗暴的揉压过去,在胸前的口袋找到放着的信。




     明楼抽出信,在信的封口处看见一点小的刀痕。那点痕迹细微而纤长,几乎可以让人忽略过去。




     但是明楼知道,这一点痕迹,就如同千里江堤的蚁穴,在他手里的不是一汪春水,而是随时会倾塌的悬河。




     就如同阿诚如玉般温润的外表下,掩藏的赤诚和顽固,果敢和鲁莽。




     明楼终究是让这江水把自己淹没了——他撕开信封,将信展开,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下去,就仿佛水开始从脚底蔓延而上,最终灌入他的鼻腔,淹没他的头顶。




     他有些晕眩,手撑着桌子,差点站不稳。




     “大哥?”阿诚半起了身子想要扶他。




     “跪下!”明楼稳住身形,将阿诚呵退。




     大雨倾盆,终于是势不可挡。




     “这封信,你确实也应该看看……”半晌,明楼开口,将信递过去,阿诚有些颤抖,然而依旧接过入手,从头开始看。




     雷雨交加,分不清哪一声是雨水冲击地面,哪一声是闪电撕裂天空。




     阿诚的脊背终于是弯了,他伏在地上,头深深埋在地板上,纤细的脊柱剧烈颤抖着,在一道闪电的照耀下,全身凄白。




     “抬头。”




     明楼没有再给他弯腰的机会,阿诚握紧双拳重新挺起脊背的时候,那双发红的眼映在明楼的眼里,让明楼感觉温暖得火热,刺骨的冰凉。




     “即使我不愿意看这封信,王天风总是有机会给我看的,可以通过上层施压,也可以通过寻找新的中介,但他偏偏采取这种方式。你不懂,这是为什么吗?”




     “来上海之前我就已经跟你说过,遇事不准私自做决定。之前,明台的事情我也向你强调过。而你却一而再再而三,屡错屡犯!”明楼的声音因为怒火而寒沧,跪在地上的阿诚也是冰火两重天。




     “你就不能摒除感情冷静地想想吗?你就不能以大局为重吗?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?”




     前两句话剃了阿诚的骨,后一句,挖了他的心,阿诚低吼:“大哥!我信你!”




     我信你,所以知道,你一定会完成你的计划!




     明楼被阿诚的话激得闭起了眼,他深吸了一口气,道:“疯子这是让我拿把刀去割自己的肉。顺便告诉我,我自己的手也不规矩。说不定哪天,我想用这只手去杀敌,这只手也会握着刀,把自己剁了。”




     阿诚半晌说不出一个字,一拳砸在地板上,那声响融入到雷雨声中,悉数倾泻在天地间。




     所谓的生死搭档,就是把自己的生死掌握在对方手里的人——除了对方以外,谁都不行。




     疯子啊疯子,这次你赔进去的,是谁的生?谁的死?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    操场上,一群兵蛋子围着的,是两个扭打在一起的身影。




     土黄的制服,本就土得够难看得了,经在地上一折腾,更是和满地的泥水混成一个颜色。




     然而旁观的人,谁都没有注意这些的心思,更是有人吹起了口哨叫好,无一上前相劝,无一上前相帮。




     明楼夹紧了王天风的膝盖骨,双臂弯上了他的脖子。




     本处于劣势,王天风猛得拿后脑勺撞上明楼挺直的鼻梁——这一下太猛,不仅撞得明楼鼻梁一歪,更是撞着他身子一歪,后脑勺砸在坚硬的地上。




     一下子,从接触地面的头骨处蔓延起一阵阵酸麻,侵蚀着明楼的脑子。




     然而脑子疼,不代表脑子蠢。




     明楼咬着牙,压紧了手臂,鼻血流下来,几丝进嘴里,荡起汗和尘土混合成的铁锈味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的处境更糟糕,他几乎被明楼的手臂压住气管,幸好有下巴抵在手臂上,隔开了致命处,然而他的呼吸依旧越来越艰难了,那张脸从白到红,从红到紫,紫得泛黑。


 


     “投降吧!”明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王天风涨得发黑的脸上,翻着白眼皮看他,明楼脑海里冒出个词:


 


     “白眼狼。”


 


     “都干什么呢!”一声吼,周围观战的兵蛋子赶紧列队敬礼,有几个不得趣,还骂骂咧咧,一抬头,就消声了。


 


     然而僵持的俩人并没有松手的意思。




     又不是第一次当着教官面了,多一次,又何妨?


 


     然而这次……




     “明楼!王天风!”




     熟悉的声音,唤起了明楼的意识。




     戴笠?




     一瞬的分神,王天风得了机会,一口撕咬在明楼的臂膀上,犬牙陷进皮肉里,毫不留情,分秒见血。




     明楼松了手,王天风站起来,立正,朝戴笠敬了个军礼,结果因为缺氧,又一屁股坐下去,倒在捂着手臂喘着粗气坐起来的明楼边上。




     二人都狼狈不堪。刚刚还势不两立,如今却像是难兄难弟。




     戴笠瞪着地上的二人,开口命令副官:“把这两人给我扔医务室,处理好伤口就在医务室里关禁闭!把军统训练班的脸都丢尽了!”


 


     “报告!我们只是在进行实战肉搏演习!”王天风又挣扎着站起来,立正。


     “实战演习?实战演习!还没实战,就给我死了!好样的!你们,要打,可以。脱了军装,我给你们拿刀子,你们捅死谁都不要紧!”




     “我要求用枪。”王天风中气十足。




     “屁话!当兵的才有枪!我的子弹一个个都要打在敌人身上,可没子弹浪费在废物上!”




     不待王天风再说些什么,上来两个教官,把他压了下去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走前,朝地上碎了一口,和着刚刚咬着的明楼胳膊上的血。




     明楼站一旁,默不作声。




     戴笠叹口气,看向他,半晌道:“我让你们搭档,希望你沉稳的性子能带着天风也收收戾气。现在倒好,你也是被带起了一身暴戾——明大少爷,等闲的搭档你看不中,好不容易有能力的,你们又闹得今天杀人,明日放火,一个敌人还没杀,先把搭档杀了!真是我教出的好兵!”




     明楼道:“我能为我们刚才的行为解释下吗?”他说这话的时候,语气平静,没有半点顶撞的意思。




     戴笠点点头。




     “我和王天风是搭档,生死搭档。我们认为,所谓的生死搭档,就是把自己的生死掌握在对方手里的人——除了对方以外,谁都不行。既然如此,我们都想知道,对方能否掌住自己这条命。”




     戴笠闻言一愣,勾起嘴角:“哦?如今看来呢。”




     “还没谁把对方杀死。”明楼答道,几分狡黠的神色。




     “哈哈哈……”




     戴笠闻言大笑,拍了拍明楼的肩,“不错。不过记得,适可而止。”




     明楼立正,仰头:“是!”




     戴笠背起手,准备走,又转过来,小声道:“你要的书我带来了。”




     “谢……”




     明楼刚要道谢,戴笠挥挥手,走出了操场。


 




     医务室里。




     接受了伤口处理后,明楼当着王天风的面,要求打一只狂犬疫苗,然后就倚在病床上,拿起一旁戴笠送来的书开始读。




     《人口论》这本书不长。明楼读完,也不过刚深夜。




     在医务室昏黄的灯光里,明楼叹了口气,自言自语:“战争的本质,资源有限。”




     “哧——”




     一旁的床位上传来嗤笑,王天风背着明楼侧躺着。那声笑,引得明楼皱眉。




     “睡你的去。”




     “太亮。”




     平时见你在寝室挨枕头就睡,也没这么多屁事啊。明楼就这么让灯开着,没动。




     “你明大少爷是知识分子,熬油费火,关心世界战争人民。我是粗人,战争的本质我不懂,就知道生活的本质,”王天风翻过身来,说:




     “打嗝放屁睡女人……”




     明楼看着他,斥道:“畜牲。”




     王天风又接着说:“上阵,杀敌。阵后,饮血。”




     明楼不再看他,视线转向书封:“疯子。”




     王天风闻言,靠着床板坐起来,看着天花板上投映的灯花:“你说资源有限,然而还真有无限的资源——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,真真假假,亦真亦假,无论真假,都有人挤破脑袋想获得。”




     明楼不言语,等他下句。




     “情报——咱们现在干的东西。骗己骗人,骗人骗己。”




     明楼的视线凝在书封上许久,起手要关灯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掏出个烟盒,扔在明楼床上。




     “今儿我赢。说好的,装满。”




     “为了包烟,就咬死我,出息!”明楼收回手,拿起烟盒,又从制服内侧缝着的口袋里拿出烟。




     “就你明大少爷出息!私藏香烟,贿赂教官,借机旷课。亏我也就这点出息,点根烟,就能闭嘴。”




     明楼到底跟王天风待的久了,随口骂了句脏话,也不辩解什么。




     他既要训练,又要跟紧学业,还得顾全另一边的工作,更要瞒着家里。时间是海绵里的水,不挤怎么出的来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知道他的活计,却从不深究,这是王天风聪明的地方。




     明楼将烟盒装满,扔了回去,转身关了灯。




     四周一下子黑了,只见一点火光,照亮了王天风的脸,然后火光也灭了,只剩下黑暗中一点烟嘴的红。




     “起来,开窗。”明楼闻到黑暗里的烟味,与消毒水的味道参杂一起,皱起了眉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也怕烟味沾染在床上被发现。他站起来开窗,背着窗户,怕红光被对面的人瞧了去。夜风吹进来,把烟都吹向明楼的床,明楼咳嗽了几声,还是睡不着。




     “从这出去后你想干什么?”明楼开口,打破短暂的寂静。




     “能干什么,上面布置什么干什么。没任务时,娶妻,生子。”




     “你这种人还会娶妻生子?”明楼揶揄。




     “仗要打,命要活,家自然也要成……”王天风吞下一口烟,又吐出口气,“更何况,无家可归的野狗被捡回来,养好了,也怕跑了,养狗的人自然会配根链子。”




     明楼会意。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安慰,更不知道有什么好安慰的,两人又陷入沉默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深吸了口,烟的火光向后缩了一截,他又吐出来口烟。




     “ 不过链子也得挑我喜欢的。”王天风半晌道。




     “想娶个怎样的?”明楼顺着话问,也有那么些好奇。




     “富裕人家的,高攀不起,理性贤惠的,呆一起别扭。找个老实体贴的,持家会带孩子,最好别老磨磨唧唧瞎唠叨,以夫为纲,我让往东不敢往西,能让我信得过的就好。”




     “你还不如娶条狗呢。”明楼为王天风未过门的妻默哀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又是一声嗤笑:“狂犬配忠犬,正好凑一对。何况,干我们这行的,若信任一个人,和爱她有什么区别?”


 


     明楼突然觉得心里充满了名叫嫉妒的感情。




     这嫉妒恐怕早就埋了根,只不过今天,被黑暗里的火光点燃,呈燎原之势。




     别人觉得王天风是嫉妒明楼的,嫉妒他的家世,嫉妒他的才学。




     然而明楼是嫉妒王天风的,嫉妒他没有家室,嫉妒他独立的疯狂。




     没有家室,就没有情感的重担,独立疯狂,所以可以义无反顾、毫无保留地奉献到名叫救亡图存的道路上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在它看来,是一阵风,正因来自空穴,才如此潇洒,势不可挡。是一阵火,尽情燃烧,不留一点残渣,至纯至热。




     然而所谓的娶妻生子,是这阵风里吹进了春天的柳絮,是这阵火里放进了沉重木头,他们慢了这阵风,杂了这阵火,令明楼叹惋。




     他以为王天风如此决绝,选择一个忠犬做妻子,是为了让自己,更独立,舍弃时,更坚强。


 


 


 


     明楼对戴笠所说的,如今成了现实。




     “我们只会被朋友背叛,敌人,是永远没有背叛和出卖的机会的。”王天风在桌子那头,语调平静地回复明楼。




     死间计划已经开局,这次是几年来两人第一次碰头,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。




     “你是怎么想到这个计划的,你难道就不会对结果感到恐惧吗?”




     “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,无论他伤害到谁,我都会坚持做下去。这就是我跟你,最大的不同。”




     王天风直视明楼的眼,语气更加轻柔,明明话的内容是挑衅,却丝毫不见居高临下的姿态,反而几分萎缩,更几分绝然。




     “我佩服你的勇气和毅力,即使你会伤害我。”




     这恐怕是这么多年来,明楼第一次在王天风面前服软。




     “你还好吧?”




     这恐怕是这么多年来,王天风第一次对明楼体贴备至。




     “不好,”名楼摇头,“一直都不好。我就盼着有一日,谁能把我出卖了,把我拉出水面,让我正大光明地站出来,哪怕是站在刑场上,告诉天下人,我明楼不是汉奸,我是一个是抗日者。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。”




     “这样的话,你就可以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啦?”王天风笑道,“呵,别做梦啦……”




     明楼也笑了一声,接着又是一声长叹。




     “很抱歉,选择了明台作死棋。”




     一句话,将所有的情绪都积蓄涌起,又把一切都洗刷的干净。




     “他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,就应该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。”




     王天风点点头,却道:“我还有别的方案,你,需要我改变计划。”




     一句话,像是陈述,又像是疑问,问明楼,又在问自己。




     “我们可以死,其他人都可以死,唯独我兄弟不能死吗?”




     答案早就在那里,王天风说不出的,也该明楼说出来。




     “是我害了这孩子,早该料到的……”王天风勾起自嘲的笑,不似他的伤春悲秋。




     明楼的叹气打断了两人间难得动情的气氛,“这个计划,事关第三战区未来战役的成败,唯有你去执行,我才能放心。” 




     “我一直相信你的判断,从今天起,我会换个地方待着。”




     门被打开,明诚和郭骑云走了进来。




     “大哥,该走了。”




     明楼没动。




     “走吧,别婆婆妈妈,拖泥带水了。”王天风斥道。




     明楼深深看来王天风一眼,站起来,理理衣服,一旁阿诚把风衣外套递过来。




     明楼拿好,又问:“明台订婚,你真的会去参加吗?”




     “当然,我要祝他幸福。哪怕幸福很短暂。明天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,我想在场。”王天风的语气有些恳求的意味。




     “这之前,不要再露面了。”是叮咛,也是应允。




     明楼伸出手,他们俩之间,从未如此正式过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也伸出手:“抗战必胜。”




     双手紧紧相握。




     “抗战必胜。”




     明诚和郭骑云站在一旁,看着紧握的手。




     这一刻,房间里是三对生死搭档。


 


 


 


     明楼和王天风在房间里时,门外的明诚和郭骑云只步不离。




     明诚挺直着脊背,默默站着,郭骑云却有些急躁,几个踱步,又从口袋里拿出烟,想点着。




     “这里禁烟。”明诚出声阻止。




     郭骑云的手一顿,又将打火机和烟全部扔进上衣口袋。




“     你很急。”让他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,郭骑云满身烟味的样子。后来明诚知道了,焦急就抽烟是郭骑云的毛病。




郭骑云转过头问:“你不急吗?”




      “急,急也没用,” 明诚躲开了他的视线,“况且你即使急,都没看过传递的信里的内容。如今,还有什么好急的?”




王天风给明楼的写着死间计划的信,是由郭骑云传递给明诚,明诚再传给明楼的。




     “传信是命令,不能看也是命令,传信时我急着把信传给你,现在又急信里的计划不能实施……他们俩哪次意见一致过?”郭骑云双手插进荷包里,陈述得十分坦率。




     走廊里的光照在他身上,显出他端正的身形,又从他的身形投出阴影,罩在明诚身上。




     半晌,明诚叹气。




     “……这么多年你还没变。”




     “恩?”




     “巴黎,第一次执行任务,王先生给你文件时,明言告诉你,这是死任务。于是你就冒着死,扯了一个作陪葬的,真去做了。”(1)




     郭骑云也回忆起了那时,低低地笑出声。




     “当时若不是我拆开文件,咱俩早就死了,”明诚说到此,一顿,“那次经历难道还没告诉你,接受命令时,也要记得怀疑一下命令——你本应该打开看看的。”无论是那次的文件,还是这次的信。




     郭骑云靠在了门框上,像是在沉思明诚的话,许久,他答道:“没什么不应该的。我急,但是,正如你说的,当时连死命我都遵守了,现在还怕什么呢?”




     一瞬,明诚有些恍神,有句话,他几欲脱口而出,然而又生生咽下。




     他觉得,这句话,他不应该告诉郭骑云,而应该告诉王天风。




     郭骑云必死!




     无论是在死间计划的信纸上,还是在即将发生的未来里。




     无论郭骑云有没有拆开那封信,无论王天风是否信任郭骑云必死的决心……




     明诚如鲠在喉,他猛地转身,手几乎放在了门把上——




     然而,手触上门把,一瞬的冰凉。




     明诚觉得,他也没必要告诉王天风了。




     从第一开始,王天风选择让郭骑云传递一封带着自己死讯的信,王天风的态度就已经很明确了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    明楼得到王天风的死讯时,同时得到的是明台被捕的消息。




     逝者不可谏,生者犹可追。




     弈手且去,残局犹在。




     曾经生死搭档,果然依诺,把命交到了他手上,他能做的,就是接过这条命,将棋走下去。




     待明楼真的松下一口气的时候,他已经载着明镜,在从面粉厂回家的路上。




     明镜的前额还残留着血迹,一向端庄不苟的秀发凌乱,也没着往日的貂皮,她携着一方手帕,轻轻拭着额头上的血。




     狼狈不堪的样子映在明楼眼里,却依旧威风凌凌,纤细的身段在那身紫色的旗袍里,像一只绽放的幽兰。




     “今天是姐姐拖累你啦。”明镜低下了头。




     然而兰草却在风中微微倾下了腰,一瞬,明楼想起了当年的书房里,那个曾经迈着轻快步伐进来,又拖着沉重步伐离开的少女。(2)




     明楼曾以为,唯有那阵属于恋爱的清风,会让如莲花般出尘的少女垂头,却原来,让如今兰草般倨傲的女人垂头的,也有他的这阵风。




     爱情,亲情,都是这乱世浮沉的风,吹拂人心。




     “干我们这行的,若信任一个人,和爱她有什么区别?”




     他想起自己曾经嘲笑王天风不懂爱情,只想娶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。




     他以为那是王天风保持自己不被感情迷惑,保持理性、保持舍我疯狂的方式。却忽略了,日久生情,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,没有爱情,亲情也会滋长起来,像风中的柳絮,火中的木柴……




     那时候的明楼没想过,柳絮让风吹得温暖,木头让火烧得持久。只要他还是一阵风,还是一阵火。




     明楼羞愧了。




     他曾觉得,王天风疯得理所应当,狂得六亲不认。毕竟他有孤独的出身,从没感受过亲情的温暖,是弊,自然也不受亲情的束缚,是利。




     不受感情束缚的人,比别人更决绝,更理性,更奋不顾身,更一往无前——在这个年代里,正需要这种不要命、不顾情的勇士。




     然而果真如此吗?




     他曾经嫉妒王天风,如今却觉得庆幸。




     “亲人有的时候的确是个负担,”明楼开口,转头看着明镜,“好在我不止您一个亲人。”




     明镜看着自家弟弟已经攀上褶子的脸露出的微笑,却依旧像是在看那个十岁的说着甜言蜜语的孩子。




     她瞥了明楼一眼,转过去接着擦拭伤口,却笑得几分宠溺,几分得意。




     明楼倒抽口气,捂住嘴角:“这臭小子,他可真下得去手!”




     “哼,我看明台也大了,真要动起手来,你还真不一定打得过他呢!”明镜骄傲得扬起下巴。




     “大姐,我这下巴都快疼死了,你还这里笑我?”




     “活该。”




     “我这里越疼您越是笑我,好像我才是从,大街上捡回来的那个孩子似的。”




     “脸皮越来越厚了啊!”明镜瞪了一眼明楼,“你多大了?还跟明台争宠……”




     “我可没争!”明楼辩驳,“在咱家里,您什么时候宠过我呀?”




     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,明镜心里泛起一股酸涩,她转过头,看着自家大弟弟的侧脸,叹道:“谁让你是做大哥的呢。”




     明楼转过来,看着她,两人相视而笑。


 


 




     夜已深,王天风方才停笔,他长舒了口气,想将刚刚所写的再看一遍,却再也看不下一个字,最终还是将纸放入信封,收进抽屉,站起来。




     他觉得胸口总有什么压着闷,几步走出门外,深吸口气,却没有舒缓,反倒是被冷夜的寒气灌得生疼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从口袋里拿出烟,点燃,将那些烟状的颗粒埋进气管,让胸口的闷,寒夜的冷,烟火的热悉数混合在胸腔里,压着他疼痛,压着他苦闷,也压着他觉得。痛苦得清醒了几分。




     这里还疼,那就还活着。




     已经过了熄灯的时间,四周一片黑暗。王天风的眼睛适应了黑暗,看见操场那头,有个着着土黄制服的人影坐在台阶上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冒出些疑问,但不一会儿,他就知道了答案。




     这种宵禁的时候还敢跑出来的,还会有谁。


 




     明台蹲坐在冰冷潮湿台阶上,一瞬,眼光一暗。




     下一秒,明台一个扫堂腿过去,踢向来人的脚踝。




     那人十分机敏,纵身挪了几步便错开,还不待明台反应过来,一个胳膊从后方压过来,制住了明台的咽喉——明台立即用肘部击向那人的腹部,却感觉肘部忽然火辣辣的炙热,他下意识收回肘,被人趁机制住双臂,挽在背后,被用力推在墙上。




     明台张口就咬在那人的臂膀上——




     “好家伙!”




     明台赶紧松口:“老师?”




     王天风松了手,挽起袖子,皱着眉查看手臂上的牙印,想起了从前类似的一幕。




    虽然, 睚眦必报。




     但毕竟,不愧是我教出来的。




     “不错,反应很灵敏。”王天风放下袖子点点头。




     “您的烟味太重了,即使脚步再轻,味道也藏不住。”明台说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看着夹在左手的烟头,看向明台的肘部:“衣服烧破了吧。”




     明台抬起手看,果然有米粒大小的一个焦洞:“没事,待会回去缝。”




     王天风皱眉:“你那儿有针线吗?”




     明台自然是没有的,但是于曼丽有。明台没办法说出口。




     “来吧,我有。”王天风转身走回去,明台赶紧跟在他的身后。


 




     王天风拿着明台的制服外套,穿针引线,手法娴熟。




     明台在一旁看着,露出笑。




     “笑什么?”王天风问。




     “师母真贤惠。”明台答道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挑起眉:“哦?你怎么知道的。”他之前从没跟明台说过自己的内人。




     明台摇头晃脑,几分得意:“普通的线盒子,线的颜色多是红色,黑色,灰色,老师的线盒子,大多是军绿,草黄的。”




     “那这线盒子也可能是我自己备的。”




     “常用的几个颜色的线上都事先穿好了针,穿针的手法,跟老师你刚刚穿的完全不同,可见是另一个人做的——线盒子里的针结小,一看就是先捆在纤细的手指上再撵成结,老师的手指可系不了这么细的结。”




     王天风笑了一声:“还不错,观察入微。”




     “老师,给我讲讲你的恋爱史呗?”明台讨好地说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转而问:“你刚刚在看什么?”




     “……没什么。”




     “郭骑云跟我说你之前私自去了物品保管室。”




     你什么都知道了,还问什么。




     “怎么,想家了?”王天风接着问。




     “老师,你说做我们这行的,谁也不能信任,包括亲人吗?”明台没有回答,反而也向王天风提了问。




     王天风正将针扎进衣料里,针头微微一歪,没扎进去。




     “当然包括。”王天风又扎了一次,既快又准。




     明台沉默了半晌,看着王天风的针在土黄的军服上游走,渐渐盖住了那块焦洞,但到底是后来附上的线,在衣服上仔细看来,就能明显分辨出,像一道伤疤。




     “老师,哲学上说,绝对即错,你就不怕你这话太绝对了吗?”




     “生活不是理论,现实不是理想。你可以选择美好的空想,但我的品性和能力不允许我:即使无证据,也相信自己所希望的事;即使有证据,也拒绝相信自己所不希望的事。”(3)




     明台垂下眼帘。




     “好了,缝完了。”王天风扯断线,将制服还给明台。




     明台穿好,拉着肘部的袖子看了看。




     “还是很明显嘛。”




     王天风知道这少爷长这么大都没穿过什么破衣服,拍拍他的背,答道:“过一段时间,新线就会和布料一个颜色了。”




     就像心里的疤,刚开始明显,最后也会和皮肤一个颜色。


 


 




 


     “明台!”




     走进弄堂,余下的只有三张空的太师椅和那张独桌。




     “明台?”




     他脚步加快,上楼,进了书房,那个几日来熟悉的背影却不在书桌前。




     “明台!!”




     他生起些绝望的感情,伸手推开卧室的门——




     明台穿着他的旧毛衣,从床上站起来。




     黎叔终于是舒了一口气。




     明台缓缓递给他一个怀表,黎叔接过来,表面上是被弹眼打穿的一张肖像。




     肖像里的她依旧如当年那般清秀可人。




     “我想听你讲讲我妈妈……”明台开口,像是求着大人讲故事的孩子。


 


 


     那天晚上,黎叔和明台一起躺在床上。




     黎叔给明台掖好被角,手轻轻拍在他的背脊上。




     “娟子和我没有浪漫的开始,自小说媒的娃娃亲。”




     “不是冤家不碰头,刚见面,都到了掀盖头的时候,两人第一面,都不顺眼。日子也就昏昏糊糊、时不时大吵大闹的过下去。”




     “我因为组织的工作,忙得很难回次家。有一天深夜回去,看见透过纸窗还有灯光,推门,娟子正在灯下缝衣,一旁的桌子上放着碗菜粥。”




     “你回来了?”




     ”恩……这粥?”




     “我自己喝的,既然你回来了,那就一起喝吧,你等着,我去热热。”


     “我们俩就这一个碗抢了粥喝。后来我才知道,由于军事包围,家里已经断粮很久了。每天,就一碗粥。”




     “娟子晚上做好,等我回来,若是第二天早上还没人影,就自己喝了。



     “然而我回家,只带了张嘴,没带碗粮。”




     “后来,我每次回家都有了带粮食的习惯,若是好点的时候,还能带点菜和肉。”




     “有肉有菜的时候,娟子就会大展身手,她做得红烧肉一绝!你吃的也是我从她那儿取经学的。”




     “那时我开始在外地组织工人运动,会接连几周几月的不回家。娟子说,要是不回家,就得自己学做饭,学做饭就不能只是半吊子。”




     “我嫌麻烦。能吃就好。”




     “你是我教出来的,做饭能差到哪里去!那边几千张口等着你给饭呢,你掌勺的能做得差劲儿么?”




“    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娟子却能将一点食料都做成难得的美味。靠着她传授的手艺,我们的同志在艰苦的状况下,还能时时享受到美食。”




     “被人抓住了胃,就被人抓住了心……”




     “儿子,虽说你是个男人,也要好好学做饭,这样,保管你媳妇跑不了!”




     “现在想来,恐怕喝那碗菜粥的时候,我就被娟子抓得老老实实的了……”




     明台听着听着,仰起头对黎叔说:“爸,我饿了。”




     于是二人起来,去煮了菜粥。




     两个人坐在太师椅上,第三张太师椅空着,被欢颜笑语和粥香充满。


 




     黎叔已经睡过去。明台看着他的睡脸,止不住地弯着唇。




     然而,是时候开始考虑转移的事儿了。




     明台觉得有点冷,窝进被窝,靠得离黎叔近点儿。




     隐秘转移,必须轻装上阵。




     该带些什么呢?




     妈妈的怀表……




     曼丽的照片……




     老师的手表……




     老师……




     明台的鼻子在温暖的被窝里也发了酸。




     “除了你自己,谁也别信!”




     明台回忆起王天风的话,又合着之前从明楼那儿听到的事实,反复琢磨。




     你说谁也别信,却信得过我一定会完成拿密码本的任务,却信得过我一定会去找曼丽遗体,却信得过我一定会戴上炸弹,却信得过我记得嘴里的刀片,却信得过我在最后都不会吐露真言……




     老师,我爸说了:“干我们这行的,若是谁也不信,你早死了。”




     老师,你信这句话吗?




     你一定会嘲笑说,天真!




     这多好,毕竟我也看过你天真了一回,还天真得对!




     明台的脸靠在父亲的手臂上,黎叔梦里,感觉到手臂上的湿热,就像当年离开时,娟子牵着明台,把头埋在他的袖子里,不愿分开一样。


 


 






     明镜一直是放心不下明楼的。




     即使是收养了明台,她的心也没放下。




     每天晚上哄完明台入睡后,明镜又会偷偷走到书房看看。




     每当看到门缝里面投出的灯光,明镜都感觉心急心焦,她想敲门,让明楼赶紧睡,却又知道自己弟弟的脾气。




     叫了,就忙不迭地应。应了依旧熬油费蜡开夜灯。


     那就反复叫呗。




     没用的,若是反复叫,他怕自己担心,就会关上台灯,拿着手电躲在被子里接着看书写作——既瞎眼又不利于脊椎,正长身体的男孩子,怎么能这么折腾。




     既然睡的少,那就多吃点吧。




     然而明镜不好意思叫年老的李妈和家里有孩子的桂姨,熬着夜做宵夜,于是就亲自动手。




     做完后,明镜敲明楼的门,跟他说这是李妈做的宵夜,趁热吃。




     “大姐大姐,您赶紧去睡!”明楼看着明镜穿着睡裙,披着薄薄一层披肩,实在是心疼,接过宵夜放好,又搭着她的肩半推半送,只感觉触手的肩膀纤细冰凉。




     “ 如果是李妈做的,让她来送就是了。”




     “人家李妈年龄那么大,给你做宵夜就够受的了!你还好意思让人家给你端过来吗?明大少爷,咱们明家可没有这种欺压老百姓又不尊老敬老的传统!”




          明镜一瞪眼,明楼就怂,更何况说得如此有道理,一时也接不了什么话,只得说:“您帮我跟李妈说说,不劳烦她老人家了。我不吃……”




     “你不让她做,我也得要她做!”




     刚刚谁说不能欺压老百姓,要尊老敬老的?




     “大姐……”明楼无奈。




     “我可是跟父母说好了,要照顾得你白白胖胖的,你要是在这么熬夜,熬瘦了,熬病了,我怎么跟他们老人家交待?”




     “大姐,我这学业真的是没法子扔……”明楼撇下了眉。




     明锐东的书房整个留给了明楼,看完书房的所有书,是明家长男的责任,但并没有说要用多久。




     而明楼给自己定下的义务,却加了限制,不知该说是勤奋好学,还是说好高骛远、急功近利……。




     或许两者都不是。明镜是这么觉着的。




     他的弟弟志存高远,严于律己,自小就冰雪聪明,不流于俗……




     但家里发生变故的时候,即使再早慧,明楼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。她尚且心智成熟,能咬牙面对眼前的风浪。明楼表面上是护在她的羽翼下。实则,那颗幼嫩的心备受煎熬,一边是父母的亡故,一边是家姐的含辛茹苦,而中间的自己犹如苍茫大海任命运波浪来去的小舟,没有帆,没有舵,分不清哪里有方向,即使分清楚了,也无法在风浪中移挪……




     明楼在明镜看来就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,总怕失去什么,总怕未来再发生什么,因而为自己的能力不足感到自卑,因而不断努力,想摆脱这种无力感……




     而这种感觉,即使在明楼年长后,在明楼已经在同辈人中出类拔萃后,也没有根本上得到改变。




     他像是将自己置身在黑暗里,步履匆匆,一往无前……




     明楼年少时缺乏的安全感,明镜给不了明楼,但她起码能尊重自己的弟弟,努力塑造自己,让自己摆脱那种印刻在幼年记忆的无力感……




     所以明镜没办法拦着明楼熬夜,没办法劝明楼放松,没办法说出自己内心的那句:




     “弟弟,多玩些,多胡闹些,多任性些……姐姐欢喜你撒娇,欢喜你耍赖。”




     她所能做的,就是在那个日渐俊挺的青年身后,默默看着灯光投下的孤独凌然的背影。






     阿诚来到明家的时候,明镜犯难了,她既要照顾明台,又要支持着家里的生意。这个病弱还带着忧郁的孩子她真的能将他养育成人吗?




     她本还在犹豫是否要托家里的亲戚照顾着,明楼却对桂姨如此说道:“你要折辱一个孩子,你要虐杀一个人,我就偏要他成才,成为一个健康人,一个正常人,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人。不会辜负你抱养这个孩子的初衷!”




     她的大弟弟,又定下了一个目标。




     是给阿诚,更是给自己的。




     明镜一下子就做出了决定。阿诚她一定要留在家,留在身边,留在明楼身边。




     阿诚应该在她身边成长,应该跟着明楼,一起成长。




 




     明镜到现在还记得那天,她在外一天奔波回到家,客厅里却没有一个人。




     她正想开口招呼,恰好听到书房传来说笑声。




     明镜悄悄走到半掩的书房门边,正见着三个弟弟都在里面。明楼坐在明锐东常坐的椅子上,阿诚站在一边,明台趴在明楼的腿上,抬着脑袋想看明楼手上的书。




     “ 明台,要么站好,要么坐好。”明楼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腿上没骨头的小东西。




     明台脑袋顶上明楼的肚子,耍赖皮。




     一旁的阿诚握着明台的手,想拉他起来,明台叫着“不起来不起来”,就是不坐好。




     明楼和阿诚对视一眼,嘴角噙上狡黠的笑。




     阿诚咳了两声:“明台,最后一次机会,起不起来?”




     明台感觉有些不妙,用手抓紧明楼衣角,威胁着开口:“你要是敢打我,我就告诉大姐!”




     “谁说要打你了?我打过你吗?”阿诚一挑眉,却伸出了手,“我是要——”




     “哎呀,哎呀!别,我起来,我起来……”明台一个激灵要站起来,阿诚却已经上前,挠他的肚子。




     “看你还听不听话,看你还听不听话……”




     “别挠了!别挠了!我错啦……”明台被挠得又哭又笑,赶紧求饶,四肢胡乱挣扎着,小拳头有一下没一下砸在明楼的腹部和腿上。




     “停下吧。”明楼笑着说,阿诚住了手,在一旁站好,明台喘着气噘着嘴,咕哝着“等姐姐回来收拾你”,在明楼的腿上坐正坐好。




     明楼清清嗓子,开口道:“明台,不以规矩,不能成方圆。咱们今天,就看看《弟子规》。”




     阿诚稍稍向明楼倾过来,明楼知道他看得艰难,将书斜着挪了挪,接着道:“父母呼,应勿缓。父母命,行勿懒。父母教,须敬听。父母责,须顺承……阿诚,这是什么意思?”




     阿诚挺起背,略加思考,朗声道:“父母呼唤,应该及时回答,不要缓慢答应。父母交待事情,要立刻去做,不能拖延或偷懒。父母教导我们……”




     “等会!”




     明楼本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,却被明台一声吆喝,打断了。




     “明台,你又怎么了……”明楼皱起眉。




     “这个是说给有父母的弟子听的,咱们不能看……”




     明楼有些愠色:“长姐如母,长兄如父,有什么不能看的?”




     明台被他脸上的愠色吓得低了头,一旁阿诚却轻轻说:“大哥,明台的意思和你一样。他只是觉得父母两字不直接……”




     明台小声说:“为什么不直接把父母换成大姐?”




     阿诚接着道:“大姐呼,应勿缓。大姐命,行勿懒……大哥,不是很上口吗?”




     明楼被两个小家伙这么一说,半是无奈半是好笑,却觉得,也没什么问题:“好吧,咱们家的《弟子规》,就这么读吧!”




     话说完,刚刚还耍赖皮不想看书的明台挺直了背,看着书上的字一个个读起来:“大姐呼,应勿缓。大姐命,行勿……大哥,这个字怎么读?”




     读书声入耳,明镜倚在门边,不觉勾了嘴角,红了眼眶。




     那天晚上,明镜上楼梯回到房间,正看到自己的被子里有什么鼓鼓囊囊动啊动的东西。




     明镜有点惊有点怕,一鼓作气将杯子掀开,正好看到把自己抱成团的明台。




     “明台,又不乖啦?不是说好了,男子汉长大了,要自己一个人睡吗?”




     明台被掀开了被子,很是着急,伸出小短手扯回被子在怀里捂好:“不能掀开,不能掀开!一掀开热气就全跑啦!”




     “你怕冷吗?我去给你加床被子去。”明镜说着正要起身。




     “姐姐!我不冷,我是怕你冷,给你暖床呐。”




     明镜感觉心底一暖,笑着说:“怎么今天想起给姐姐暖床啦?”




     明台扬起笑脸,有声有韵得地道:“冬则温,夏则凊。晨则省,昏则定。姐姐,你知道《明家弟子规》吗?”




     明镜故作惊讶:“姐姐不知道呢?”




     明台来了精神,拉着明镜的手让她躺进被子,道:“姐姐,我说给你听……”






     明台说着说着睡着了,明镜看着他的睡脸,想:小的睡了,大的也要操心。




     明镜披上件衣服轻轻走去厨房,迎面碰上的却是阿诚。




     “阿诚,怎么还没睡?”明镜吃惊。




     “大姐,你去睡吧,以后大哥的夜宵我会做的。”阿诚正在打鸡蛋,转过头朝明镜轻轻一笑。




“     哎,你可是在长身体的时候,怎么能随便熬夜!”明镜皱着眉要抢碗。




     “大姐,我是自己晚上这个时候会饿,顺便给大哥也做一碗罢了。以后您别担心了,我这随手一起就做了,没什么麻烦的,”阿诚微微转身,将碗护在身侧,又道,“况且大姐每天晚上偷偷给大哥做夜宵这事儿……”




     “阿诚,你跟你大哥学坏了,还敢威胁你大姐啦?”明镜挑着眉瞪他。


     “我哪儿敢啊!”阿诚赶紧低眉顺眼,又抬起眼小声道:“况且,跟谁


学谁嘛……”




     明镜是真乐了:“真是跟谁学谁,好的不学,光学耍小聪明了……”




     “我学大哥的小聪明,大哥学您的大智慧,这不也算一个传一个嘛!”




     明镜瞥他一眼:“油嘴滑舌,要你这么说,明台以后不就只能学糟粕了嘛?”




     “哪儿的话,物极必反,大智若愚,到了明台那,就是集日月之精华啦。”谈话间,阿诚手也没闲着,将鸡蛋下到了锅里,不一会儿,就冒出了香甜的味道。




     “做了什么啊?”明镜好奇地问。




     阿诚一脸神秘:“要不,大姐也来一点?”




     明镜点点头,阿诚给她盛了一碗。




     乳白的甜汤配上嫩黄的蛋花,点缀着红枣枸杞,一碗色香俱全的红枣红糖醪糟蛋花汤。




     明镜喝了一碗,觉得全身都暖和起来了,她站起身,正想拿碗,阿诚已经拿过来,先洗了。




     冬天水凉,阿诚心细。




     明镜看着阿诚忙活的身影,轻轻叹了口气。




     又一个不省心的孩子。




     “我去睡啦……”明镜转身走出厨房,又顿住,转头嘱咐道:“千万别跟明楼说之前的夜宵是我做的!”




     阿诚连连应是。




     “还有……”




     “大姐,您快睡吧!好不容易身上暖和点,酒劲儿没了可就不好了……”阿诚催道。




     明镜看着他:“大姐知道了……但是,你可一定要早睡,千万不能学你大哥,要是你敢跟他一样熬夜,大姐每天晚上到你房间一直盯着你睡着!”




     阿诚正舀起一勺米酒尝味,听明镜这么一说,被米酒烫到了,明镜笑着看着阿诚惊慌失措的样子,道声晚安,回了房间。




     阿诚只觉得不仅舌尖上,全身都暖热暖热的,那口米酒,不知道是不是糖没搅开,味道太甜了。




 




     明镜默认阿诚给明楼做宵夜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,阿诚做的确实比她做的好吃。




     现在算来,阿诚在明楼身边十几年了,自从他开始为明楼掌勺后,明楼的身材眼见着匀实盈满了许多。




     而阿诚却像是只长个子不长肉,一截截的竹子般窜上去,以至于现在,明镜穿着高跟的牛皮短靴,也只到他的眉眼。




     明镜挽着阿诚的手,在院子里散步。




     “你们啊,藏了那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,我都已经不在乎了。”明镜叹气。




     阿诚闻言,停下了脚步,对明镜说:“大姐就是大姐,有气势,有风度,真海量!”说着,伸出大拇指。




     “你少拍我马屁,”明镜伸手拍掉阿诚的手,“都是跟你那个大哥学的,虚头巴脑的。”




     “我像大哥,明台像您。”




     明镜被逗笑了。




     “哎,你今年有?”




     “27了?”




     “是时候跟你说一门亲事啦。”明镜面露喜色。




     “大姐……”阿诚闻言,垮下嘴角,“你刚刚把明台打发走了,就开始琢磨我了?”




     “不应该吗?你比明台还要大呢。你们三个总得给我添一个侄子吧?”明镜威胁道。




     “我不管是谁,明台走了,明楼我又管不了他,只剩你了。”




     阿诚转移视线:“哎,大姐,你看今天天气多好啊!你看,那!”




     “少给我打岔。”明镜拍了阿诚一下。




     “哎,我跟你讲啊,我都已经有目标了,”明镜兴奋道,“民立中学有个老师姓金,我看那个孩子就不错,跟我们明家也常有来往……”




      “我跟你说正经的呢,听着!” 阿诚叹口气,抬手抚头,被明镜逮着手,顺势牵着,两人继续往前走。




     “虽说这个女孩子吧,年龄是比你大了点,可是女大三,抱金砖啊!年纪大点知道疼人啊,就下周吧,下周我安排你们见面。到时候,你可不许跑呀。”




     “下周我有事。”阿诚拒绝。




     “有什么事?有什么事都给我推掉!你要是赶跑的话,我叫你大哥收拾你!听到没有啊?”




     闻言,阿诚感觉心尖一颤,他动动唇,却没张开,只是低下头道:“恩——”




     “我告诉你啊,你可不准敷衍我!”




     阿诚低着头,和明镜握着的手不敢用力,还有些微微的颤。




     明镜感觉到这小小的颤抖,一点点传到自己掌心,阿诚手的虎口处的枪茧轻轻磨在她的手上,明镜觉得从那轻轻荡起些愁绪……




     她从没想过这个孩子的手,会在这样的地方留下痕迹。




     而这个她不知道的痕迹,明楼却是知道的。




     她的大弟弟当初所说的话有过之而无不及,阿诚成人成才,更是成了明楼的同伴、战友……




     时间太匆匆,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,身边的孩子就长大了,变得陌生了,却依旧那么熟悉,变成了大人,却依旧是她的弟弟……




     “我看着你们长大了,就觉得自己也长大了……”明镜轻轻感慨。




     “大姐……”明诚听她这么说,有些惊讶的看过来。




     “阿诚,你知道吗?你们在变成熟,姐姐也在成熟,直到有一天熟透了,就会掉下来了……”




     “大姐!说什么呐!”突然一句话,阿诚被吓得赶紧打断。




     “急什么,我还没说完呢!”明镜瞪他一眼,“等掉下来,就可以做成果酱,储存着过冬了……到时候,姐姐就等着你们孝敬我呢。”




     “……”阿诚长舒口气,连巧言令色的功夫都没了。




     “看把你急的!你大姐我是这样的人么。”明镜斥道,看着阿诚惊慌失措的样子,仿佛又回到了那时经不起逗的老实孩子。




     “我的意思是说,你们一直觉得是姐姐在养育你们成人,其实,姐姐也很感谢你们,看着你们,带着你们的成长,姐姐也感受了很多,学了很多,成长了很多……”明镜缓缓道来。




     阿诚静静地听着,和明镜的相握的手不再若即若离,他用力握了握,明镜也回握得更紧。




     “明楼也是这样……阿诚,你大哥照顾你,你也照顾他,等到以后,就更是这样了……”明镜转过来,直视着阿诚,语气轻柔却郑重。




     “阿诚,明楼以后就拜托你了。”




     一句话,让阿诚呆住了,他注视着明镜的眼睛,里面满是温柔和坚毅的神情。




     阿诚喉头一哽,什么都说不出来,只能看着明镜,半晌,坚定地点头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    明镜的葬礼在日本领事馆举行。




     “和在那次战斗中牺牲了的忠勇的战士一起。”




     白底红日旗夹杂着青天白日旗,挂满了这栋白色的建筑。将最后一抹纯真的无垢也染上了颜色……




     明镜的照片摆在白菊和一票日本军官相簇拥的灵座上,照片上端庄秀丽的脸庞,被白菊衬得苍白得几乎虚伪。




     “为在此次共寇事件中遇难的帝国的拥护者,新政府的缔造者的家属们默哀……”


     低沉的男声过于动情,反而将所有音调都压低了下去,像是从地面被拂起的灰,被风一吹就消散了。




     这字字音音却砸在明楼的头上,压得他站不起身。




     不过幸好,也无需起身,正是按照日式礼仪,鞠躬的时候。




     “为了此次事件中遇难的同胞,我们要……”




     男声滔滔不绝,一句“同胞”让明楼突然有了冲动,想将面前灵台的照片扫落在地——然而他必须得忍,忍得头痛欲裂,青筋暴起……




     “大哥……”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唤,明楼有些回神,却感觉身后突然一股冲劲袭来,他就势向前趔趄几步,扑倒在灵台上,恰好将几朵菊和明镜的照片从灵台上扑下来,稳稳地落在他的膝上。




     “先生!您不要紧吧?”阿诚赶紧上前查看,扶起了明楼。




     “明先生怎么了。”新上任的野田上前几步,关心地问。




     “先生最近老毛病犯了,不劳您担心,我带他去外边,顺便拿点药……”明诚回答。




     “明先生若是身体有疾,不要再勉强了,你们先回去吧,”野田善解人意地说,“安藤,过来送一下明先生。”




     “不劳您担心了,野田长官,我一个人就够了。”阿诚推辞。




     “明秘书,你还需要照顾明先生,不妨把开车这种小事交给我们——明先生是新政府的精英,我们很荣幸为他服务。”




     阿诚还想在说什么,明楼已经站起来,道:“却之不恭,野田先生,麻烦你了。”




     “哪里哪里。”




     安藤做了个请的姿势,明楼向野田点点头,走出了日本领事馆大门,阿诚紧随其后。


 




     领事馆外,上海的街区依旧是繁华热闹,人来人往。




     “卖报卖报。共寇夜袭火车站,多名政府要员及家属遇难……”




     小贩的吆喝声在街道上此起彼伏。车水马龙,人声鼎沸,一派大好的盛日景致。




     儿童结伴游戏在街角,言笑晏晏,追打玩闹,从明楼面前经过。




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孩子,穿着深红的棉衣,用稚嫩清脆的童声唱到:




     “尊天下,睁眼瞎。奴事牙,成爪牙。战长沙,真傻瓜。卖国家,死全家……”




     安藤猛地掏出腰间的枪,明楼一个箭步冲上去,制住了他的手。




     那群孩子看到枪,惊叫着跑开了。




     “你疯了?”明楼瞪着安藤。




     “我只是为明先生打抱不平。”安藤用蹩脚的中文道。




     “先生。”阿诚在一旁提醒,明楼发现自己的动作幅度太大。明楼的头又疼起来,他收回手,按在了太阳穴上。




     “安藤先生,我希望不要再发生刚才的事了。”明楼冷声道。




     “可是,他们……”安藤还欲说些什么。




     “你听好,我不希望我的长姐祭奠的灵台前,有任何血光。”




     安藤睁圆了眼睛,正要往前几步,阿诚也向前挡在明楼身旁。




     “啪——!”




     响亮的耳光打在安藤的脸上,打得他嘴角流出一丝血。




     “抱歉,明先生,我的属下不懂事,还请您多多见谅。”野田走过来,向明楼鞠躬。




     “我想,我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确了,今天一天我都不希望看见血光,即使是他的。”明楼冷眼看向野田,声音毫无起伏。




     野田一怔,不知道如何接口。半晌,才道:“今晚有追悼晚宴,明先生,您出席吗?”




     “当然,我有不出席的选项吗?”




     一句话,呛得野田再也没有搭腔的勇气。




     “那么,野田先生,我先告辞了。”




     野田派来的汽车开了过来,阿诚替明楼打开车门,明楼坐了上去,汽车扬长而去。


 




     倾盆大雨,从下午一直下到晚上。将一切浸得湿透,将一切冷得冰凉。黑暗里,唯有汽车的两束灯光扫过,就这光显出绵密的雨线,显出明公馆的铁制大门。




     明楼从追悼宴举办地点到明公馆的时候,已经脚步不稳,必须得阿诚搀扶着才能前进。




     地面湿滑坑洼,他几下磕绊,几下坎坷,终于让那把伞落在了地上,再也没了用处。




     帮忙开车的日本兵从车上下来,帮明诚扶他一把,两个人合力,才让明楼进的玄关。


     刚进入玄关,明楼一个不支,向一旁倒去,连带着阿诚,将他压在了墙上,头深深埋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



     日本兵正想进玄关,明诚已经先一步开口:“不用麻烦你了,回去吧,剩下的我来就行。”




     那兵闻言,敬礼离开了。




     明楼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难受。宴席上,他并没喝什么酒。但是,他有必要表现出这幅萎靡狼狈的样子。




     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。




     明明是因为一个人强大的能力才任用他,却偏偏只有当他脆弱的时候才会信任他。




     明楼必须演好这场名叫“悲痛欲绝”的戏,在新上任的野田的耳目下。




     “先生。人已经走了。”阿诚轻轻拍着明楼的背,说话时的热气滑在明楼的侧脸上,让他被雨水浇打得冰冷的耳廓和脖颈,有了些暖意。明楼有几分贪留这唯一的热度。




     “大哥,进去吧……”明诚的声音更轻了,几乎耳语,他低下头,想探视明楼的情况,不仅是说话时的热气,就连鼻息都覆盖在明楼的脸上。




     进去,进去吧。明楼想,却没有动。




     进去有什么呢?




     他的思绪先身体一步进了明公馆。




     屋内一片漆黑,没有点灯,客厅空旷,摆着沙发,茶几,斗柜,钢琴,以及那几张照片。




     沙发上没坐人,茶几上没热茶,斗柜空荡,钢琴积灰,唯有那张照片上的人还是满当当的。




     明楼是真的不想动了。




     狭小的玄关两个人就能挤满,而进去后,太广,太深,太大,太空,太静,太暗,太冷……




     唯有在这,他能感觉到他所倚靠的身体的热度,透过湿透的布料传递过来,混合着年轻有力的心跳声,平静绵长的呼吸声,能感觉到身体主人投来的目光……




     一定和往常一样,温润赤诚,坦率而坚强。




     阿诚的手指轻轻抚在他的背上,将冰冷的雨水吸附一点,到自己的手上,明楼伸出手,环上了阿诚的腰,黏湿的衣料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阻挡。




     明楼环住阿诚腰的手紧了又紧,埋在阿诚肩膀的鼻深深吸气,贪恋着唯一入旧的气味。




     恍惚间,仿佛感觉到客厅的灯亮了,茶浸泡在热水里散发出怡人的清香,有人在轻轻呼唤他的名字——




     “明楼。”




     明楼回过了神,终于抬起头看向阿诚。




     “你刚刚说什么?”




     明楼问。




     阿诚的心跳依旧平稳,紧贴在明楼的胸口上。




     映入明楼眼里的,是那双他无数次凝视,无数次相交的眼。




     清澈,温润,平静,像深潭。炽热,热烈,浓郁,是水中的火。在黑暗里燃烧,映出一种纯粹的情绪。




     阿诚有些色浅的唇轻轻颤抖,喉结颤动,说出的话,发出的声音却和直视明楼的双眼一样坚定。




     “明楼。我们回家。”




     一瞬间,明楼的心跳漏了一拍,但有什么冲击了他的胸腔,补满了心跳残缺的一个脉搏。




     “再说一遍。”明楼说。




     “明楼,我们……”




     明楼终于不去听自己和阿城的心跳,倾身吻上了他的唇。




     许久,两人分开。明诚的双眼升起些朦胧的雾气,却显得十分明朗,十分坦率。




     看着那双眼,明楼又俯身吻了下去。




 


 


     在这个只有应该与不应该的年代,我本不应该爱你。


      但每每看到你注视着我的眼睛,仿佛告诉我,这就是爱情。


 


 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全文完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 



  1. 参照《几道山恩仇记》和《乌托邦》


  2. 参照《稼轩词集》和《儿童故事》


  3. 原文出自《人口论》序言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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